现代汉语自从近百年前破古汉语而出,因为风云相激,思想摩荡,观念不一,党派纷争,利益丛杂,使得现代汉语的发展伊始,就充满了我们古已有之的非此即彼、非黑即白的思维观念。复以对党派之争的你死我活、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别、普罗大众与当政精英之别等的过度强调,把他人即我的地狱、以邻为壑当作自己处理人事的信条和人生指针,人们互不信任,难以达成理性谈判之后的妥协。于是老拳相向,用刀枪说话,把用枪杆子夺取政权当作一种政治常态,而不思此种血腥思想,实在是可怕的、无格的、不文明的政治。成王败寇的思想,让我们没有双赢的态度与思想,更无双赢之土壤与准备,让我们不能学会与他人妥协共存,按照文明的政治原则来达成利益共享。这实在是我们中国人的悲哀。
由于中国是个非此即彼、你死我活、成王败寇思想比较浓厚的国家,因此人们互相之间必以输赢作为人生之鹄的。复以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泛滥,把“适者生存”强调到令人不可思议的排斥他人生存的地步,认为新一定胜过旧,“真正的唯物主义是无所畏惧的”,于是“进步”被视为判别观念的惟一标准。说实在的,我常不知道一事到底是“进步”还是“落后”,我没有那种认为“进步”是自己揣在荷包里面喂养的,随时都能拿出来抬高自己底气的“高明想法”。有这样非黑即白、非左即右的观念,就会诞生一根筋的文风,不重材料与证据,不注重逻辑,不注重与人为善,把为批判而批判当作自鸣得意的认识所谓真理的方式。因此四九年后的大批判文体盛行于我们生活的各个领域,是如此伤及我们的思维与灵魂,以至于我们许多人一不小心就会露出“大批判文风”的马脚来。更有甚者,不能欣赏一种温婉的态度、一种平实的叙述、一种讲道理的深沉,只喜欢出奇不意,耸人听闻,惊人视听,因为这样比较容易得到别人的鼓掌。在这方面,我们很少有人能逃此责难。我们大家都在共同创造一种文风,在创造一种非此即彼的大批判文风,把复杂多彩、参差多态的世界、把诸多共存的观念简单化,一定得简单地选出一种所谓正确的观念来坚持,而排斥别人有其它观念,以及与自己(或者主流)不同的想法。
先天规定一种观念必是正确,而别的观念是错误的,这样霸道的对世界的看法,如果在民主自由的社会当然是不能得逞的,也是会被视为荒唐可笑的。可是,在四九年后的中国大陆被却视为当然。这样的荒唐的“当然”自是因为独裁政权这个后盾在作祟,愚民为核心的官方意识形态愚弄的结果。鲁迅先生对专制社会有非常深刻的认识,对人性里面的黑暗有独道的见解,但他一些相对偏颇的看法,未必不是专制者利用他,许多人误解他的因由。如“一个都不宽恕”等说法,未必不带来一种他不能主宰的后果。不能主宰的后果当然不应由他负责,但我们应该研究与学习为什么这样的语言有一种不能主宰的后果,为什么这样的语言,对一个社会具有这样大的魔力与吸引力?我们不仅应该深深研究鲁迅“一个都不宽恕”的背景,也应该在纵横比较之中,来谈论这样的观念,对于我们有何种的影响。这样的研究,不是为了贬低鲁迅先生,而是为了在更高的程度上看待鲁迅先生的不凡,在不凡中他又是如何有自己不能回避的“阿喀琉斯之踵”。鲁迅思想中的“阿喀琉斯之踵”,我认为才是值得研究鲁迅的人认真研究的,不然的话,再多的溢美于先生何增一毫?这也就是为什么许多人的鲁迅研究,只不过是吃饭之具,鲁迅也只不过变成了他们的就业机构而已。鲁迅尖锐泼辣的文风,“一个都不宽恕”的想法,与非此即彼、你死我活的“毛泽东文体”,以及到后来“砸烂你狗头”的文革大批判,一直是我们这个社会的主流文风,这样的文风,值得我们研究言论史、文章学、文体史、现代史与现代文学的人,深加研究。不对这样的文风深加思考,我们就会一辈子生活在一种不能自拨的、自我建造的监狱之中。生活在自我建造的监狱中,却并不自知而且甘之如饴,这是一种怎样的锥心之痛!
我在编《网看胡适》时,曾写过一篇《胡适的道理与风度》作为此书的序言。我认为胡适先生是这块戾气很重的土地上、充满语言暴力的言说环境里的异数。在我看来,胡适是这样的人:很多时候道理在他这一边,风度也在他这一边,即既讲道理又有风度。在我们的言说氛围中,有些人有道理,但没有风度,更多的人既没道理也没有风度,至于像胡适先生一样既有道理又有言说风度的人,真可谓百不得一。古语说:得理饶人。换言之,真正讲道理的人,不是那种必置人于死地的人。我自己深受非此即彼、非黑即白的思维之害四十多年,一直处于痛苦的挣扎之中,至今身上仍存有很深的戾气。我无疑受到了“毛文体”为主流的现代汉语的伤害,自己也加入了这个制造语言暴力而伤害他人的行列,共同铸造了充满暴力的现代汉语言说语境,深陷此种泥淖而不自知,我要花一生的精力来去掉我身上这种大批判文体之毒,我要花一生来自我救赎,同时也为想摆脱“毛文体”为主体的现代汉语之害的人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。我无意说只需要胡适一种言说方式,我只是想说,我们哪怕批评不同言论,应该更有风度,更讲道理,应该更为谦谨,不要随便以为自己的是如何的“必是”。一个人的文风与自己的气质、见识都有关系,只要注重事实、讲究证据、在逻辑上能够内在自恰,哪怕很犀利,甚至不无偏激,也是可以理解的,应该受到他人的尊重。但不实之辞,恶意妄揣,却又以为自己如何的了不起,甚至动用权力来压服别人,这都是不能接受的言论压制,是对言论自由的公然挑衅,是不能接受的。
生在这样的专制社会,我们的伤害往往是互相的,而非单一的。我们喜欢把人分为三六九等,我们喜欢说“他是我们自己人”,而把另外的人排斥出去。事实上,世界从来都不是这样简单地存在着,人更如此。我主张对制度、对政府深加批评,能够做到有理有节当然最好,若是气愤在膺,也是可以理解的,但是要注重证据,一定要讲道理,切不可学共产党那样为了党派私利,很多时候喜欢撒谎且枉顾事实、颠倒黑白,不然我们也成了自己反感乃至反对的人。但我主张对专制制度下的个体,有一定的同情之理解。同情之理解,不是毫无言说底线,不坚持自己的审度与判断,而是说,个体在一个铁屋子里艰难的处境,我们一定要给予充分的理解,在这样的基础上,再来进行事实之判别与梳理,也许是他救与自救两者相得益彰的好办法。我们应该本着君子和而不同,求同存异,而不应党同伐异。我们在判断别人的文章时,应该就事论事,就文章而论文章,不要搞意图伦理,不要搞动机揣测,而是要尊重事实本身(当然也可以与此种言论出笼的环境一起来研究)。我们随意怀疑别人作文的动机,别人做人的诚意,心怀非左即右,非黑即白、非敌即友的想法,不只是自树敌人,自划牢笼,不只是对别人深深的伤害,自己的内心何尝不是建造了一座永远暗无天日的监狱?
胡适先生主张在做学问与待人之间不妨所有区别:做学问,于不疑处有疑;待人,在疑处不疑。我深深感佩胡适先生这样的道理与风度。我不认为胡先生的所有观点我都赞同,他的自由主义言论比较忽略经济这一环(这也是他不及哈耶克深刻的地方),是影响其自由主义言论深度的地方。但胡适先生一生光风霁月,温婉平和,笃于私谊而不害其真,热爱国家而不伤其直,勇于批评而不失其谅的风度,实在是让我深深感佩而敬仰。真是虽不能至,心向往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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