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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/P][P]父亲去世三个月了，那份思念，并不会因为时空的转换而淡然。对于酷爱写作的我而言，写一篇纪念父亲的文章并非难事。之所以延宕迄今，实在是心底诘问过自己，父亲一辈子当农民，低调些，不写也罢。
[/P][P]但是，在我的心里，父亲并非普通农民。可以毫不夸张地说，父亲是一位被时代埋没了的人才。他虽是农民，但无师自通，成为远近闻名的篾匠师傅，父亲对木工、油漆、书法、绘画、音乐都很爱好，且有一定造诣，父亲长年读书看报，上自天文，下至地理，国家大事，县乡的重大建设，他都有兴趣了解，父亲的学识以及气质，不是一般农民可以比拟的，从这个意义上说，父亲是位农民文化人，至少，在文化事业上，他一辈子没有停止追求的脚步。
[/P][P]我的父亲名叫曾昭诲，1935年2月9日（农历正月初六）出生于江西省信丰县西牛镇源和村石壁下。一生经历坎坷。1948年，父亲以拔尖的成绩，考入全县最好的中学——信丰中学（当时校址在化肥厂一带），父亲学习能力很强，不仅文科、理科均好，而且对美术、音乐也很有悟性。如果不是因为后来的政治环境中断其学业，父亲完全可以凭实力考入名牌大学。
[/P][P]父亲被迫辍学的原因，说来话长。解放前，我的爷爷起初是个佃农，没有土地，总感觉生活没有保障，于是学做生意。他做鱼苗生意，常常徒步从信丰到韶关，然后由韶关搭乘粤汉铁路（京广铁路前生）的火车到湖南衡阳购买孵化鱼苗的卵，运到江西变成鱼苗卖给人家，多年奔波，赚了点钱，为后来在“土地革命”中被划为地主埋下了“祸根”。
[/P][P]因为路途遥远，返程因为鱼卵存活问题无法坐火车，爷爷就雇一个湖南壮实劳力，将鱼卵用鱼箩（是篾做的类似水桶的器具，里面用桐油黏糊多层草纸，不漏水）翻越井冈山，长途跋涉回江西。这鱼箩中间和底部严实不漏水，但是顶部有个篾做的盖子，盖子有孔隙，有利于氧气进入，由于是人工肩挑，一路晃晃悠悠，相当于一路给鱼卵增加氧气，衡阳到信丰大概500公里，徒步回家约需半个月，这时鱼卵全部变成了鱼苗，市场抢手，利润不低，几年下来，爷爷从乡下一个赌棍那里买回来18担谷田（约莫5亩水田），1949年还盖起了上下遥相呼应的土砖房（农村俗称“上下栋”），尽管后来我奶奶回忆说，那时其实也没有什么钱，盖房子收尾时，按规矩是要大吃一顿，以示庆贺的，居然连买菜的钱都没有了。
[/P][P]即便是这样，到了1949年“土改”时，家里因为有几亩薄田，还是不幸被划为地主成份，这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，是件不得了的事情。因为家庭成份问题，爷爷奶奶不得不外出逃难，父亲在信丰中学读初二，品学兼优的他，不得不中断学业。
[/P][P]为了生计，父亲在姑妈家放牛打柴，虽然姑妈一家对父亲很好，但是，父亲也不想总是寄人篱下，他想，书读不成了，学门手艺，总可以找到饭吃。在姑妈家躲难的半年时间，年仅15岁的父亲自学篾匠手艺，与其说自学，不如说是“偷学”——姑妈家请来了篾匠师傅，帮助制作一些常用器具，如日常生活里用的竹凳子、簸箕、篾搭，生产中用的竹排、竹耙子等等，父亲非常聪明，仔细观摩师傅如何破篾，如何加工、如何编织，不到半年功夫，父亲居然会篾器的全部工艺，而且他制作的篾器，无论是外观还是坚固程度，均超过了正规的篾匠师傅。
[/P][P]小时候，我常常看父亲破篾，只见一把篾刀，一根竹子，在父亲的手里变幻，如同庖丁解牛，娴熟无比。父亲可以一边陪客人聊天一边破篾，一般的篾匠师傅最多能将一根竹子破6层（一层层剥成篾片，用于编织竹器），而父亲居然可以增加到9层、10层，几乎没有“渣”，父亲的篾匠手艺，可能是全县最好的。
[/P][P]爷爷奶奶、父亲和母亲将我们6兄妹拉扯成人，含辛茹苦，十分不易。在那个“阶级斗争一抓就灵”的年代，我们家的经济条件很一般，但是我们6兄妹没有挨过饿，没有因为经济问题中断学业，这是跟父亲发挥专长，白天参加生产队劳动赚取工分，夜晚熬夜编织箩筐、簸箕等竹器，悄然到集市销售换取外快，补贴家用有很大关系。
[/P][P]在那个黑白颠倒的社会，老实人总是被欺负，而政治成份不好的家庭，更是容易被歧视。好在父亲勤劳本份，篾匠手艺一流，前来请他制造竹器、修补箩筐的乡亲络绎不绝，父亲总是廉价质优甚至免费帮忙，正因为这样，我们家即使在那样的政治环境下，还是被大部分群众理解和支持，这跟父亲手艺好，人品好有很大关系。
[/P][P]篾艺作为传统手艺，也算是一种非物质文化，从这个意义上讲，父亲选择篾匠手艺，主观上是养家糊口的需要，客观上，也是传承、甚至发扬了传统篾艺文化。为什么这样说，因为在上世纪60至70年代，父亲多次被招入公社的篾器社，担任大师傅，对许多工艺提出了改进和优化，也帮助和指点了许多同行人。
[/P][P]当然，我现在要表述的，是父亲对于中华文化的追求，具体表现在书法、绘画、音乐等方面，我认为，对于一位农民，在物质如此贫乏的前提下，一直保持这个追求，是难能可贵的。
[/P][P]文化大革命结束后，大概在1979年，本地政府根据中央精神为我们家摘除了“地主成份”的帽子，此时我们家大姐已出嫁，大哥成为生产队的主要劳动力，二哥以下4兄弟均在读小学和中学。此时，父亲这个当年信丰中学的高材生，常常利用业余时间练习绘画，农民日出而作，日落而息，哪里有“业余时间”？父亲的业余时间，就是熬夜，常常通宵达旦地写字作画。那几年，他当年的美术老师许挺犀先生，在摘除“右派”帽子恢复公职后，也常常来到我们家，跟父亲一起作画。父亲画的花鸟、山水，许多还保留在一些乡亲的橱柜上，父亲的人物素描也画得栩栩如生，那时父亲年仅44岁，他对艺术的追求，因为要养家糊口，因为要供我们4兄弟上学，不得不半途而废，这是我们为父亲感到遗憾的事情。
[/P][P]记得父亲在1980年至1990年的十年时间，做篾匠不是唯一的手艺，为乡亲油漆家具，特别是为农村青年新婚油漆橱柜，在橱柜上绘画，似乎是父亲更愿意干的事情。因为他酷爱美术，且画功不凡，所以，请他帮忙的人络绎不绝，父亲总是有请必去，乐此不疲。父亲一般会在新婚人士的橱柜上画牡丹，荷花，描摹喜鹊，凤凰等，寓意花开富贵，爱情圣洁，龙凤呈祥，琴瑟和鸣……父亲画的鸟儿，总是颈脖子回眸上翘，鸟的肚皮展露三分之一，动感十足，这是我对父亲笔下花鸟的最深印象。
[/P][P]1980年，我们这里实现包产到户，父亲一方面带领全家辛苦耕耘多产粮食，一方面带领大哥一起加工竹器，增加副业收入，同时搞油漆兼画师，在十里八乡，声名鹊起。那些年，我们家的经济条件慢慢好转，我们中间3个兄弟从1981年至1987年，先后考入大学，成为我们村乃至附近十里八乡的轰动新闻，我读书算比较差，除了作文一向拔尖外，其他课程，文科马马虎虎，数学比较糟糕。而其他两个兄弟，没有严重的偏科，后来均是博士毕业。加上我这个所谓的“作家”，人家评价父亲：“一个农民，培养了一个作家，两个博士，不容易啊！”而我在心里无数次地思考过，假如父亲能正常完成学业，他的成就，远在我辈之上！
[/P][P]上世纪90年代，我们3兄弟大学毕业后，父亲还不到花甲之年，他依然在田间劳作，依然在编制竹器，许多好心人总是提醒他：“曾师傅，养了3个大学生，你这把篾刀也该丢掉去了！”每每这时，父亲总是笑着回答：“我身体还好，还可以多干几年。”其实，父亲何尝不想早点丢掉那把伴随他大半生的篾刀，只是他不愿意增加儿女负担，也是他勤劳本质的体现。
[/P][P]大概在2000年后，父亲基本淡出了他的篾匠生涯，2002年，在他67岁后跟随子女在县城居住，从此，父亲常常在县城的陈毅广场，跟来自乡村的进城老人甚至是单位退休职工，自发组成乐队，拉二胡、唱京剧，其乐融融。这个时候，可以说是他对文化事业追求最无目的，同时也是最为超然的时候。他写得一手漂亮毛笔字，总是免费为乡亲书写楹联，红白喜事，总是有人请父亲去上礼簿（就是登记客人姓名，随礼的金额之类）。父亲还跟随我弟弟在广州生活了几年，在广州的公园，父亲常常跟一些书法爱好者一起研习书法，结交了一批外地朋友，其中有个四川书法家很欣赏父亲的书法，不仅尊称他为“老哥”，而且书写楹联相赠：“岁老根弥壮，阳娇叶更阴”；我的忘年之交，广东楹联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郭集展先生为父亲撰写嵌名联：“昭凭篾艺谋生计，诲导后昆慰祖宗。”该联高度概括了父亲的人生，我们将此作为挽联，祭奠父亲。
[/P][P]在农村，有点文化，还是比较受人尊敬的，关键时候，还可以化解危机与尴尬。记得我读小学3、4年级时，我的作文常常被语文老师作为范文，要我每次作文都书写在黑板上，语文老师比较喜欢我。但是我的数学很差，有一年是数学老师做班主任，由于我比较调皮，数学老师不喜欢我，甚至说不希望我继续学习（其实跟我的家庭成份不好也有关系，不少贫下中农的孩子比我调皮捣蛋），父亲知道后，用白纸写了一首打油诗，叫我去找那个老师。我记得只有4句，头两句是“白布一尺，染者加色”，我不解其意，问那老师，老师支支吾吾解释说：“你是一块白布，老师是染布的，我要好好教育你”。也许是老师实在是感觉撵我回家不人道，也许是父亲那首诗打动了老师的心，我还是继续了学业。
[/P][P]父亲是在2014年8月发现脚面浮肿，起初误以为是肾炎，直到2014年10月底在广州大医院B超查明患肝癌晚期。在父亲病重期间，我们6兄妹精诚团结，采取了最大努力挽救父亲的生命，许多亲朋好友在父亲生病期间前来慰问看望，在此，我们表示衷心的感谢！
[/P][P]父亲一生淡泊名利，乐于助人。在他病重期间，躺在医院的病床平静地告诉我们：“这辈子我只吃过别人的亏，别人没有吃过我的亏。”是的，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，他的骨子里，流淌的就是勤劳、善良的血液。父亲是位高尚的人，崇高的人，他的美德，早已得到社会公认，父亲一生做好事，赢得了大家的尊重。而父亲对于文化事业的执著追求，更是激励我不要懈怠，还要拿起手中的笔，继续写点文字。
[/P][P]父亲在去世前告诉我，说他也做过一件亏心事。他说在信丰中学读书期间，由于家庭变故，根本没钱买洗澡的票证。他就自己临摹绘制了一些洗澡的票据，用不完，还给了一些有类似困难的同学。我说：“看不出来吗？”他说，那时的票据图案简单，是油印的，擅长美术的父亲，草草几笔，足以假乱真。我想，父亲不得已这样做，在我看来，是可以理解的，从侧面也可以说明，父亲在初中时期，绘画功底就不错了。
[/P][P]父亲记忆力超强，几乎达到过目不忘的境界。就在他离世的5个月前，我陪同他去广东肇庆找中医开药，他还说过他中学期间同学的名字，全部记得清清楚楚。他感慨地说，一晃就是80年了，大多数同学一辈子没有见过了，但是，名字还牢记于心。而对于数字，父亲也出奇敏感，亲戚朋友的电话号码，只要告诉他一次，他便记得住，以至于，我们常常要谁的号码，习惯问下父亲，父亲总是脱口道来，精准无比。作为对数字木讷的我，很是钦佩父亲的记忆能力。
[/P][P]那次在肇庆的星湖，父亲面对浩淼的碧波，看着这里的湖光山色，说很美。我见机对父亲说：“您先养好病，等到明年您孙女高考后，我们一道去台湾旅游，那里的日月潭比这里还美。”父亲大概知道自己去日无多，平静地说：”去台湾是很渺茫的事。“唉，真是应验了那句”子欲养而亲不待“的古训啊！
[/P][P]父亲常年订阅报刊杂志，《信息时报》、《参考消息》成为他的日常读物。父亲走了，送报纸的邮差好心提示我姐姐说，可以来邮局办理退款手续，可以中断此后半年的订阅，余下的钱可以返回。我说，没有必要办理，既然是父亲生前订阅的，就让它继续吧……
[/P][P]父亲一辈子，为什么对文化孜孜以求？我想，他对文化的追求主要是缘于内心的喜爱。我可以确定，父亲从来都没有成名成家的“野心”，因为他的名利、金钱观很淡，我甚至可以确定，父亲没有多少经济头脑。比如，他的篾匠手艺一流，绘画、油漆，在农村的市场也很大，按理可以发点财的。但是，家里一直比较清贫。一是父亲的手艺价廉物美，而且对本村邻里基本免费帮忙；二是过于老实本分。记得1979年春节，我们家养了头大肥猪，经过当时的生产队长批准（那年头农村实行集体生产制，允许家家户户养猪，但是宰杀销售必须按照计划获得批准），刚好那天生产队长家也宰杀了一头猪，同一个屠宰师傅将这两头猪运到县城的水阁塘销售，当时群众的购买力很差，猪肉滞销。那天我随父亲在卖猪肉的现场， 13岁的我都看出了屠户的偏心，凡是有人来买肉，他总是优先考虑队长家那头猪，以至于队长家的猪肉勉强卖完，而我们家的猪肉剩下100多斤。要是换其他农民，肯定会骂那个屠户，父亲却无所谓，说：“卖不完，拉回去晒腊肉”……至于个别刁蛮农民，请父亲做手艺赖账的，父亲也不深究，他去世前给我说过两个这样的人，他说，那两个“老赖”心不好，60多岁就死了。
[/P][P]父亲身高1.7米左右，和蔼可亲，非常淳朴。除了对文化艺术有追求外，在农村的生产劳动中，也有过许多小发明。他搞过草菇培育、灯泡孵化鸡鸭，改进烤烟工艺，编写柑橘种植歌谣等，而这些技术要领，基本来自专业书本。这，可以说是父亲用文化武装了自己的种田头脑，可以说是“科学种田”的实践者。
[/P][P]至于父亲字画水准，因他从不发表，业界没有评价。本地一位颇有造诣的书法家认为父亲的字画，用笔很正，颇具天赋；远在北京的信丰籍著名作家郭晨看了我父亲的作品后，发来微信：“太有才了！”才女、湖北诗人赵叶子看了本文初稿，七步成诗，赞美我父亲：
[/P][P]坎坷人生路不平，/唯将怨屈付云筝。/情怀炽热关家国，/翰墨丹青留姓名。/似月柔情流有影，/如山厚爱诉无声。/寒泉幽冷三千远，/从此思斟邀弟兄。
[/P][P]父爱如山。在文学艺术里，关于父亲的题材，汗牛充栋。无论是画家罗中立笔下的《父亲》，还是摄影家焦波镜头下的《俺爹俺娘》，抑或是散文家朱自清的《背影》，无不生动勾勒了各自父亲的形象。虽然说，人的出身有卑微、富贵之分，但是父母绝没有贵贱之分，对于每一个生命个体，父母是我们最好的老师，也是最大的贵人，唯其如此，我才有勇气，写下这篇文章，颂扬父亲对文化事业的热爱精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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