寻访我们永远的“麻城孝感乡”
你从哪里来?我从哪里来?好多好多的四川人有同一个回答:麻城孝感乡。可是,当今中国地图上,麻城、孝感各是湖北的一个市,祖籍中的地名早已为历史的烟云所遮掩,消逝无踪……
夕阳渐沉,河流平缓,河边石壁上镌刻的四个大字“楚蜀鸿沟”,红得耀眼,触动心灵。
“楚蜀鸿沟”这四个大字旁,有一行小字,标明它刻于清康熙庚寅年(公元1710年)。那正是“湖广填四川”移民运动的高峰期呵!我们的思绪回到了三百年前———那时,正值清朝初期,我们许多四川人的先祖,可不就是经过这里,乘舟西去巴蜀?舟过此处,他们的心情是依依不舍,还是毅然决然,或者兼而有之?
此地属湖北省麻城市境内,地名叫链子溪,因为两岸石壁上铸有长长的铁链。这些大概为了助力于纤夫而设的铁链,因风雨剥蚀而锈迹斑斑,同样牵动我们的心襟:我们的先祖,是不是也曾抓握着这些铁链拉纤?
10月初,来到麻城,只有一个目的:寻根。
当今有很多很多的四川人,家族谱牒上都标注着同一个原籍地“湖广麻城孝感乡”。可今天的中国地图里,却找不到这个“孝感乡”。我们只想实地来寻访一下,千百万四川移民后裔魂牵梦萦的这个“根”,它究竟在哪里?
清代“填四川”湖广人最多
有一首清末流行的《成都竹枝词》唱道:“大姨嫁陕二姨苏,大嫂江西二嫂湖,戚友相逢问原籍,现无十世老成都。”
这说出了一个事实,就是四川极少当地的土著,如今绝大多数的居民,祖先都来源于明末清初战乱后的大移民——“湖广填四川”。其原因是明、清两个王朝更替期间的长达几十年的战乱,使巴蜀大地横遭浩劫,人口大量死亡和流徙,原本富饶的天府之国变成了“地旷人稀”的荒原。清朝立国后,为了迅速恢复农业生产,解决粮食和税收问题,推行“移民垦荒”,倡导十余个省的百姓入川安居。其中来得最多的就是紧邻的“湖广人”(当时湖北、湖南是一个省,谓之湖广省),于是民间把以湖广省为最多省籍的这次大移民称为“湖广填四川”。
此事在四川的一些方志上皆有记载。清光绪年间的《大邑乡土志》所言最有代表性:明末兵燹后,大邑土著汉人“几无孑遗,全资两湖、江西、两广、山西、陕西之人来邑,垦荒生聚。”而迁来的人中“麻城较多,江西、山陕次之,两广又次之。”
据众多学者考证,四川历史上有过六次大移民,而这次清朝初期的“湖广填四川”大移民,无疑规模最为庞大,从康熙前期持续到乾隆中叶,长达一百多年,移民人口一百多万人,他们在巴蜀大地成长繁衍,一代一代,深远地影响到今天。
四川移民祖籍地中的一大亮点
“湖广麻城孝感乡”这个地名,在巴蜀大地上可以说是“十人九知”,非常著名,是千百万移民后裔家谱里共同的字样,是众多先祖入蜀的来源地,是“根”之所在。
在“湖广填四川”的大移民中,紧邻的湖广人捷足先登,来得早、来得多。而其中又以麻城孝感乡的人为最。我们查阅了大量史料,如民国《南溪县志》载:“今蜀南家族溯其始,多言麻城孝感乡。”又据新修《南川县志·人口》记载:南川县的许多移民都是来自湖广省,“尤以麻城孝感乡鹅掌大丘人为多……”在四川,你若问一个家族的祖先来自哪里,许多人都会这样回答你:来自湖广麻城孝感乡。
“我们麻城已经收到过寻祖信件1万多封,接待前来寻祖的人士3千多人。”麻城市地方志办公室的钟世武这样告诉我们。四川著名作家马识途、籍贯为四川高县的原国务院总理李鹏等,其祖上都是麻城人。
艾芜的祖籍记忆与“麻城孝感现象”
在一般的四川老百姓中,许多人想都不想,就会告诉你“祖籍湖广麻城孝感乡”。这种现象,非常普遍,以渠县为例即可说明。渠县名人傅昌志对该县明清的73支移民家族进行调查,发现其中来自湖广省的达58支,而集中于麻城孝感乡的,达21支。而且这21支麻城孝感乡的移民家族中,竟有15支都是来自“麻城孝感乡高阶堰”的。研究四川区域史、出版过几本移民专著的专家孙晓芬女士,把这种众多四川人认可自己源于麻城孝感乡一事,称之为四川移民祖籍的“麻城孝感现象”。
这种“麻城孝感现象”,最典型的就是著名作家艾芜的祖籍记忆。艾老早年著文《我的幼年》时,就说到其汤氏祖先(艾芜原名汤道耕):“这位第一个到四川的祖先,原是生长在湖北麻城孝感乡的。”后来到20世纪80年代,孙晓芬去拜访艾老,仍然听他这样讲自己的祖籍。一直到1989年秋,时任新都县档案馆馆长的任祖坤等人,向艾老出示了新征集到的汤氏族谱,告知其祖籍实为湖南武冈,艾老才庆幸自己“找到了真正的根”,激动不已。
但艾芜这样的误解,并非是毫无意义的一件事。今天可以推想,或许是汤氏家族的人原本只记得一个大体的湖广省,记不清确切的小地名,而湖广省(包括湖南、湖北地域)中最为著名的就是麻城孝感乡,所以才误彼为此了。艾芜小时候跟着大人去上坟、去吃清明会,道听途说得知自己的祖先从麻城孝感乡而来,一直到把它写入了文章中。这一例证正生动说明了“麻城孝感现象”,说明麻城孝感乡已是一个移民祖籍地的亮点,它上升到了人文地理的概念,成了一大群具有相似迁徙经历的人们的群体记忆,代代相传。这一记忆并不一定准确详实,但它已升华成一种对“根”的深厚感情!
六百年的根系连绵
我们站在今天麻城市所辖的歧亭古镇,但见数百米长的古街两侧,还是古意盎然的木板作门的小商铺。那条两米宽的石板砌成的古“官道”,依然保存完好,它连接着郁郁苍苍的古树和飞檐翘角的石筑的“一进三重堂”的古屋……当年我们许多四川人的先祖,可就是走过这条道,走向天府之国?
陪同的麻城市地方志办公室的李敏告诉我们,歧亭镇和它东北面的中馆驿镇,一水相连,陆路与水运都很繁忙,在明、清时正是麻城孝感乡的范围内。在民国年间,这里甚至有过“小汉口”之誉。歧亭镇的古街,正是当年移民上川的必经之路。
当年湖广移民上川,计有三条道:一条是从麻城县南部的歧亭走石板路官道上川;一条是从举水河乘船进入长江入川;再一条是从山间小路,涉汉水越秦岭入川。
后来从麻城市委办公室的凌礼潮手上,我们得到一张明信片,上书“麻乡约”三字。原来,相传在明代永乐年间,就有移民从这里迁往四川,由于思念故乡,相约每年推选同乡代表回乡几次,来往带送土特产和信件。久而久之,建立了固定组织“麻乡约”。它开创了中国民间通信的先河。
由这明代而兴的“麻乡约”,孙晓芬说起了明代状元杨升庵家族“过籍”麻城的事,它与艾芜老人的祖籍记忆相映成趣。原来据《杨少师石斋先生墓表》记载:杨升庵“先世庐陵人,有名贤者,以元末欧祥乱,徙麻城,避红巾军贼入蜀,家新都”。但后来新都关于杨氏的记载,却成了“杨:元末避乱,徙湖北麻城县,后入川据本县”。这样就把只在麻城“中转”居住过一段时间的杨氏家族,统计成“湖广麻城上川”之列了。
由此,孙晓芬有这样一个见解:必须用六百年历史视角,来解读麻城孝感乡这个移民祖籍地。
我国历史上有过八大移民集散地、中转地,麻城孝感乡正是其中之一,并且在四川影响尤大。自元末明初,直至清前朝,有大批麻城孝感乡人随军入川,奉诏入川,避乱入川,流寓入川和经商入川等。特别是在明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“移窄乡填宽乡”的洪武大移民,作为移民集散地、中转地的麻城孝感乡,奉诏输送了大批百姓入川。无论是在这里居住的,或是从这里中转的,后来他们各自的家谱上几乎都写成了“源自麻城孝感乡”。
9月29日刚刚隆重开馆的重庆湖广会馆,珍藏有这样一副楹联:
会岷沱数千里,波涛自泸水东来,庙貌重看辉日月;历明清六百年,统绪溯麻城西上,宗支繁衍遍川黔。
这副四川泸县一支移民后裔所撰的对联,正道出了延伸六百年的连绵根系。
在麻城的历史上,两度与农民起义紧密相连。元末的红巾军起义,麻城是策源地之一,红巾军大将明玉珍率部及家属驻川东,建立大夏国,湖广人投其麾下,其中有数万麻城人。明末张献忠占领麻城后,在宋埠镇留下“拜交陈”(其恩师姓陈)的地名,麻城当地5.7万人参军,被立为“新营”,同年大军西入四川,这些麻城兵随之同行。张献忠战死后,其部将士兵,包括麻城籍的,多数人在川落籍务农。
至于为官入蜀的、避乱入蜀的、经商入蜀的自明初至清前期,皆络绎不绝。加上如杨升庵家族那样的“过籍”麻城人,以及那些见麻城人势大而“冒籍”以求生活便利的移民,所以最终“麻城人”遍及全川,声势浩大,而“麻城孝感乡”也成为四川移民心目中最重要的祖籍符号。
“麻城孝感乡”今在何方
打开今天的共和国地图,有一件事确实令人迷惑不解,那就是历史上鼎鼎大名的“麻城孝感乡”,那个千万四川人心目中的祖籍圣地,竟然没有一丝踪影了!在今天的湖北省,有的只是并列的两个县级市:麻城市,孝感市,两地相去百余公里,岂可混为一谈?
正是从这一类地图出发,有人提出一种奇论,认为“麻城孝感乡”只是个子虚乌有的祖籍地。可是,为什么千千万万的移民先祖都一起来“欺骗”我们呢?
答案终于在我们实地踏访麻城的过程中找到。通过查阅清康熙九年(1670年)版的《麻城县志》,我们弄清了麻城孝感乡“失踪”的来龙去脉,它的变迁历历在目了:
这部县志的《首卷封域志·乡区》中的记载是,“初分四乡:曰太平,曰仙居,曰亭川,曰孝感……成化八年以户口消耗……并孝感乡一乡入仙居,为三乡。嘉靖四十二年建置黄安县。复析太平仙居二乡二十里入黄安,(麻城)止七十四里。”
这一详尽的记载和数据,告诉人们,明代麻城县的四个乡区中,确实有孝感乡的建制,在明成化八年(1472年)对区乡作了内部的调整,因户口消耗,并孝感乡入仙居乡,到了明嘉靖四十二年(1563年)新建黄安县时,分调土地,就将麻城的一部分(包括有原孝感乡一小部)划入黄安,也就是今天的红安县。
虽然旧的“孝感乡”地名已在明成化年间撤并,但推想其代代居民及中转移民,仍心口相传“孝感乡”之名,所以至今它享誉巴蜀。
为了古今对证,孙晓芬在广泛抄录各四川移民家谱的过程中,格外留心地把其中一些家谱记载的麻城县孝感乡的小地名,抄录了部分下来,在这次实地踏访中果然派上了大用场。
这些小地名主要有:麻城孝感高坎堰(或高阶堰、蒿干堰)、鹅掌大丘、复阳村、高水井、孝子坊、大石板洗马凼杨家村第七层、扒凿岭黄泥嘴、月儿湾、蒿枝坝大松树等等。
我们从城北郊的龙池桥所辖的松鹤村李家坝,经古楼沈家村,去中馆驿,到歧亭镇……一路行来,在当地人的热情陪同下,“高坎堰”、“鹅掌大丘”等移民家谱和口碑中反映最多的小地名,已得到第一批认定:麻城市城郊的龙池桥办事处下辖的五脑山林场的虎形地村高坎堰,正是移民家谱中的“高坎堰”一地,而“鹅掌大丘”,也在中驿馆镇“辖区内找到了。
有的历史学家曾经著文,考证“麻城孝感乡”主体在今日的红安县(原黄安)。但麻城市志办经反复考察,确信当年源源向四川输送千万移民的麻城孝感乡,其主体仍在今麻城市的南部,红安(原黄安)境内仅有一小部分。迷雾澄清,这终归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。
神秘而有趣的麻城
麻城位于鄂北,大别山南麓,有天下第一龟的龟峰山(山的主体状如一只昂首的乌龟),有奇特的地形,举水河直通长江。自古以来,是兵家争夺之地,战国时代的柏举之战就发生在这里。20世纪30年代的黄麻起义,这里是红四方面军的策源地,它也因之成为“将军之乡”。当然,最特别的是,它像山西洪洞县一样,是我国著名的八大移民集散地之一,是明清两代的移民之乡。
这里的语言中,对亲人都有特别的称谓,比如称父亲为“爷爷”,称祖父为“爹爹”,称外公外婆为“家家”(音gaga),称祖母为“婆婆”。麻城东山别具风情,人们围坐在吊锅前吃火锅,“烧的‘疙篼’火,喝的老米酒,除了皇帝就是我”,快活如神仙。在乡间,有源远流长的“肉糕席”,逢年过节必不可少。从四川来寻祖问宗的,只要问起父亲称“爷爷”,祖父称“爹爹”,就倍感亲切,乡音融融。麻城也有不少人衍播到本省附近的孝感市(原孝感县),流传有这样的说法:孝感人说睡觉了,就说是“回麻城去了!”
麻城境内处处都有移民相关事件的发生地,比如麻城最南部的歧亭镇的二府街石板路、宋埠镇的“拜交陈”等。而古貌依旧的歧亭镇,今已成为麻城移民之乡的“活化石”。我们在此提供一张寻祖问宗的地理示意图,可供广大麻城移民后裔作寻祖问宗的路线参考。
站在岐亭镇口,石屋无语,古道依旧。夕阳红红,不知名的古树,也火辣辣的红……我们静静立着,我们心绪难平。我们来了,我们见到了,那千百年里险些被湮没的先祖的脚印。
■《四川日报》孙晓芬本报记者曾东平文/图